父亲年轻时,曾在江里捞石子。
江是松花江。一条支流穿村过,养活周边人。靠江吃饭的营生极多,捕鱼最常见,此外有挖沙的,捞石子的。也有捞尸的——水养人,也靠人养。每年,都有些好生生的人,无端葬在江底泥沙里。
我亲见一回。一个村民喝了酒,去江里游,遇到江底深沟。沟深水冷,不慎腿抽筋了。来不及回游,便呛了水。水中最惧呛水,水性再好,一呛,半条命就没了,结果扑腾几下就沉下去了。人沉了,捞人的就有了活计。
但不到万不得已,谁也不会去挣死人钱。
那年代地产兴起,砂石走俏。父亲和几个朋友合租了条船,到江里捞石子。捞石子简单。探好点,把抽石子的大铁管伸到水里,柴油机黑烟喷出,砂石就抽了上来。
有一次,附近探不到石子,几个人把机船开得离岸老远。船正开着,螺旋桨忽的就不转了,船停了。几个人鼓捣一会,也没检查出所以然。心想那就干脆探探这个地方有没有石子吧。一探,居然是石窝子。
大家很兴奋,决定先抽一船石子再说。谁知柴油机刚响了几声,水底的管口就被堵住了。管子水桶般粗,吸力大,水底的杂物都能抽上来。抽不上来的,把管子升起来,也能拿掉。但是那次,不仅管子堵了,且无论如何也升不上来。
父亲年轻气盛,水性好,决定下去看看。水深两丈余,父亲顺着管子潜到底,模糊中看见管子插到了一堆烂泥上,于是伸手去拽,手指所触,插到了一颗头骨的眼睛里,手一缩,一个头骨从泥里带了出来。
父亲惊惶地潜出水面,跟其他几个人说了。江边人都明白,自古水靠活物养着,水底有什么都不稀奇。不过,江底尸骨,扰之不详,得赶快离开。可是,船桨不动,管子升不上来,想走也难。
当地风俗,走不掉,便是这水下的冤魂不放。遇到,便是债,就要把尸骨捞上来,葬了,度了这个冤魂,两不相欠。
几个人定了神,决定大家齐下水把尸骨捞上来。潜到水底,一摸,竟然发现头骨不止一个,视野所见,居然有十几具尸骨裹在淤泥里。父亲扯着一个拽,另外的都跟着动了起来。
原来,十几个尸骨竟然用铁丝穿了起来,铁丝一段缠在一块大石头上。久经浸泡,铁丝已经脱离人身,只剩一堆白骨。大家估计,想必是多年前的谋杀,冤情是有的,那就干脆把这些尸骨都捞上来度了吧。
忙活了半晌,捞了半船的尸骨。几个人看了这半船的尸骨,各自惆怅。但是不敢怠慢,马上烧香祷告。
父亲认为这件事情值得讲的价值在于,他们收完这些尸骨后,抽石管顺利地收了上来,螺旋桨也转了。他们笃信,这是冥冥中的天意。
于是几个人马上开船离开了那里,到了岸上,找了片树林,把十几个人的尸骨埋在了一块儿,打了表文,烧了纸钱,算是度了他们。
父亲说,多少年了,这堆尸骨就等着他来收,是他欠了这些冤魂。这就是轮回和天意。所以,他看到那堆白骨时,好像有力量在指引,就想着要把他们捞上来。
小时候,听父亲讲这个故事,听得我目瞪口呆。长大后愈发觉得,哪有什么注定,无非都是巧合。
直到父亲给我讲了第二个故事。
很多年前,我爷爷奶奶年轻时,赶上日本侵占东三省,我们村里来了很多鬼子,也来了很多八路。八路军和鬼子整日地打,炮弹时不常落在村里。八路军装备差、力量弱,伤亡多。很多八路小战士都被鬼子抓去,折磨死了。
有一天,家里来了几个小战士,原来是八路的一支小队伍,走散了,领头的战士带着手下的兵,跟鬼子周旋。
可是这些兵没有人能做饭,他们自带粮食,请老乡帮忙把饭煮熟。我奶奶没犹豫,就帮了他们。
见我奶奶善良,这些战士就时不时拿些东西,让我奶奶帮做,有土豆地瓜玉米之类的,也有从河里抓的鱼。一来二去,相互熟了,这些当兵的就把这里当家,有时候他们带来的吃的不多,奶奶就自己填上一些,努力让战士们多吃些。那时候我的大伯和二伯还很小,家里粮食也不多。
再后来,这些小战士和奶奶的感情越来越好,就管我奶奶叫婶子,奶奶把他们当家人,几天不来还惦记。
奶奶说,小战士们很让人心疼,有的还是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,为国打仗,说不准哪天就没了。
仗越打越苦,人越打越少。一次,稍大一点的战士对奶奶说:婶子,我们求你,要是我们都战死了,你就把我们埋了。要是炸烂了,就找到啥算啥,把我们埋一起。
古来白骨无人收。小战士们说这个事时,眼睛不眨,神情不悲,生死已与他们无关。
奶奶一边点头一边说,傻孩子,别胡说,你们都能长命百岁。
一语成谶。第二天就听说,十几个小战士,都被鬼子俘虏杀害了。
奶奶信守承诺,开始偷偷寻找那些小战士的遗骸。一连很多年,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抗战胜利后,奶奶还专门当地的部队问,也没有结果。
然而奶奶总是充满希望。她说,那些孩子啊,不知道这么多年后,还有没有活着的,应该不是被鬼子抓了,可能是转移了没来得及和我说。
又遗憾地说,唉,被牲畜鬼子抓了,咋能活呢,活蹦乱跳的孩子,都没了。
后来奶奶老了,也就承认,那些小战士们,都让鬼子杀了。
其实,就在小战士们消失的第二天,奶奶就听乡亲说,鬼子把抓来的小战士,活着挖了眼睛,又用铁丝穿上捆在一起,沉到江里淹死了。
奶奶去世时,父亲还没有做捞石子的营生。
父亲捞起那堆白骨时,奶奶已经去世多年。
作者:为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