Life - Chapter 5

1
小时候不明白外婆为什么总说自己老了,总有一天要离开。

每次我调皮的时候,她总是吓唬我说:

“你再不乖,我就走了哦……”

老妈说外婆的心脏不太好,你要听话一点,不然外婆真的就不带你了。大人们有时候会在我们面前遮遮掩掩的提到一些关于生老病死的话,只是对那时的我来说,这件事就像星辰一样遥远。

我第一次隐约知道死亡的概念还是在电视剧上看到,不过我只害怕了几个小时,因为后来那个电视剧的死者又通过女儿的祈祷,被神仙复活了。

于是,小时候我就天真地以为只要够诚心诚意,上天是不会舍得让你心爱的人离开这个世界的。每当外婆在房间咳嗽得特别厉害,我就试着开始像电视剧里的主角那样对天空祈祷。

我说我把糖果分给他们,第二天外婆还在咳嗽;我说我可以把玩具分给他们,第三天外婆还在咳嗽……最后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还可以讨好他们,于是,我就祈祷说 “上天啊,把我以后的寿命分几年给外婆吧。”结果,第四天居然就好了。

现在想起来,巧合得像儿戏。

可还是从那时起,一旦看到外婆生病了,我就会不自觉地这样祈祷。渐渐地,那也成了一种安慰自己的仪式。虽然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,万一寿命分太多出去了怎么办?可转念一想,只要我以后努力地活久一点就好了。

2
童年的风吹得很舒服,好像只要轻轻吹过,便能将我的烦恼带走,甚至把当乖孩子的保证都吹到很远很远的以后。每当外婆身体一稍微好转,我又会开始调皮捣蛋,弄得外婆不得不用“离开家”的说词来吓唬我。

有时候外婆真的会一去,就好几天不回来,大人们都说那是因为我不乖。我伤心地在电话里求外婆回来,记得有一次外婆心疼我这样难过,偷偷告诉我,其实她只是去隔壁村看望一宁奶奶。

一宁奶奶比外婆还要大几岁,走起路来颤颤巍巍,她的家里人对她十分不好,常常对她大呼小叫,但是一宁奶奶总是安安静静,有时候会偷偷拿零食水果给我吃。她和我聊天的次数不多,总是围绕着我或者外婆。说起年轻人的时候,开头总是吃饱了吗?说起老人家的时候,第一句肯定都是先问最近身体怎么样了。

一宁奶奶和外婆一样,起码在我看得到的时候,都已经失去了丈夫。外婆说一宁奶奶过的不好,她儿子婚前的时候和她相依为命,后来结婚后就对她大呼小叫,我不在她家做客的时候,她常常是一个人在厨房吃剩下的饭菜。

一宁奶奶去世的时候都很突然,他们都说只是和平常一样,吃完晚饭之后,然后早早躺下睡觉,第二天她儿子大喊她起来吃饭的时候,没人应才发现的。

那是我第二次认识死亡,我忽然害怕,会不会有一天,我们身边的人也这样,一睡就不醒了。

我不敢和外婆提起这些想法,老人家之间常常说70岁以后,过一次生日就像临近一步坟墓,每次他们之中的朋友离开这个世上,总会觉得有什么共鸣,好像前天晚上就曾被托梦。

无数个重叠的影子,一片片漆黑的背后,一次次湿润的离别,我不知道,它们是在把我推向和过去一样深不见底的未来,还是重复的梦境。

3
终于,开始步入童年梦想的初中阶段时,我却是在很极端地想:

也许离别,就是死亡的一种方式。一些活着的人从身边告别了,再见到的时候就像换了一个人那样陌生。

姐姐去市区读书后,也不再会像以前那样和我谈心,所有的人似乎都越走越远,只有外婆还在每天在家等我。

外婆和我开玩笑说,那是因为她已经被我气得走不动了,所以叫我教她打电话,她说怕我有时候也不在家,出事没法找人。然而,外婆学的第一个号码却是千里之外的姐姐。

外婆没念过书,不认识字,可是外婆坚持说照着样子按还是会的。于是,我就尽量照着电话机上的数字样子,一个个画在纸上教外婆按,第一遍我先慢慢按给外婆看,第二遍她边按一个数字边问我对不对,第三遍继续重复第二遍,直到好多遍之后,外婆终于不用问的完整按了一遍下来,只是可惜速度太慢,电话拨通失败了。后来还是我握着她的手指,一起慢慢拨通了姐姐的号码。那应该算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打电话。

然而电话接起来后,外婆说的事并没说多少,总是那几句:“什么时候会回来呀,想吃什么呀,今天吃饱了吗?”可能,对老人来说,这已经是最重要的事了。

不久以后,我也离开了家乡去上学,再也不能像当初那样躲在外婆身后,想象着有一个巨人在保护着我。从今往后,我反而要和这个世界上很多陌生的巨人战斗。

每次回老家看外婆,外婆总会说我瘦了。我总是不在乎地说,那是因为你太久没看我了,歌里说,这是思念瘦。但是老人家可不管什么说明解释,他们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待我们远不及她好。那些在他们眼里瘦下去的脸蛋,其实都是宠不够的爱。

高考前的暑假,外婆还是忍不住从村里来到市区看我。我说外婆,“你不是走不动嘛,多累啊。”外婆只是笑着说,“正好顺路就过来了。”

老人家来了以后,还记得我爱吃她炖的肉,于是就经常煮给我。外婆每次看到我又在吃她做饭菜时,总会开心得忘了自己动筷子。但是几周后,我就渐渐吃腻了外婆做的饭菜,有时候外婆放错了调料,我还觉得无奈。

可意外总比忍耐来得快。有一天,我回来的时候发现,外婆在家把额头撞伤了,她不得不改变计划,提早回去修养。

我礼貌性地准备挽留外婆,但是,外婆竟然只是笑了笑说,“你应该也吃腻我做的菜了呀。换换胃口挺好的。”

后来,外婆没再来市区的家里住过,而我才意识到我的身边除了外婆,再也没有人会看到我熬夜,还会一声不吭地爬起来煮夜宵给我吃。

有一天,我终于忍不住厚着脸皮跟外婆说我真的还想吃她做的饭,外婆在电话里缓慢地说:
“其实我也很想再去,但是我啊……太老了。如果在你家里出意外去世了,村里的闲言闲语对你不好……”

那一天晚上,多年前的感觉又一次席卷而来,我梦见了黑白色的怪兽吃了掉外婆,我不断呐喊,不断抵抗,但是身边的牢笼反而变成枷锁将我绑得越来越紧。我在梦里又退变成了童年的模样,哭个不停。然而醒来时,眼泪依旧无处可寻,仿佛都早就凝固成了眼睁睁的现实。

4
从小学到大学的这些年,我常常觉得现实才是梦的倒影,外婆在梦里离开,而我在现实中成长。

小时候总是希望能将自己以后的生命分一点给外婆,但是等真的长大了,才发现原来外婆早就把自己的大半辈子分给了我。她一直用自己的生命爱着我,并将我的生命不断拓宽,不断延长,直到有足够的力量走到外面的世界。

现在,我们这些孩子都工作了,离梦想越来越近,却也离她越来越远。上了班后,反而是外婆最先给我打来电话。我好奇地问外婆,是谁给你拨的号码。外婆在电话那头骄傲地跟我说,“我叫你姐姐把你号码画给我的啊。你以前不是教过我。”

我鼻子一酸,忽然想起当年她在我面前,努力地对照着数字,一个一个缓缓按下键盘的动作。那时候我还嫌她迟钝,可她在我没有陪在身边的日子里,她还是默默地重复了好几遍对我的爱。

终于有一天,当我正好放下了电话里的会议时,那个一直在练习的老人终于拨通电话了,却在电话那头,只是习惯性地说了句小时候常问我的话:“饭吃饱了吗?”

我问老妈,“不是都说老人家喜欢唠叨吗,为什么外婆的通话总是这么简短。”

老妈满口无奈的语气说,“老人家现在有点痴呆了,以为你还像高中初中时候有很多作业要做。每次打我电话,她都要先问好多关于你的情况,我说我也不清楚的时候,她就跟我急。”

很多时候,其实是我们自己迟钝,迟钝地发现自己愚蠢,迟钝地发现愚蠢的自己身后居然还有人对你不离不弃,而最最迟钝的,莫过于等你发现她时候,她已经快倒下了。

看着金色的余晖照在她们满头的白发上,我好想对时光说,我现在真的变乖了,不哭不闹,你能不能别让外婆离开我了。

时光说,那你得把她分给你的生命还回来,可是这样你又会变回爱哭爱闹的孩子。

我轻轻地牵着外婆的手,生怕抓疼她,想和她说很多话,可是,她已经听不清楚了。

花了很多时间才明白,许多事,无论我们怎样努力,终究还是无法阻止。

在医院待得越久,越明白生命的无常和无奈。

当我看着那些躺在病床上的患者时;

当我在泛黄的纸上,写完那些发生在人体的化学反应时;
当我站在科学馆里,观察那些冰冷的人体标本时;

有那么一刻,我忽然感觉世间的一切流逝都是那么真实而不可挽回。

也许我们能做的只不过是像外婆那样安静地接受,然后快一点成熟,好让他们安心地老去。

作者:元宿six