illusory - Chapter 19

曹植《洛神赋》:我没有拥有过你一秒,却失去了你千万次

这些年来,我前前后后、反复观看,却始终也不见厌倦的电影。
只有一部——《大话西游》。
回想结局,城墙之上,夕阳武士抱着紫霞仙子,城下的猴子决绝离去,看似无所谓的表情下面,不知隐藏了多少的自嘲与苦涩。
「他好像是一条狗啊。」
在这部电影里,爱情就好似个圈:紫霞仙子喜欢至尊宝,至尊宝喜欢白晶晶,白晶晶喜欢孙悟空,而孙悟空却又把他的一颗心给了紫霞仙子。
每个人,都爱而不得。
每个人,都醒悟得太晚。
有人说,这世界上没那么多两情相悦,爱而不得,才是人生的常态。
而在冰冷的现实中,我们每个人都不是齐天大圣,也追不回已经失去了的紫霞,甚至不是城墙下的人,可以去见证一场刻苦铭心的爱情。
于是到了后来,我们也只不过变得像是一条狗,带上了金箍,向着西天,长路漫漫。
偶尔回首,也是如猴子一般,夹杂着说不清的遗憾。
毕竟,谁还没个故事呢?

三国时期,有一支车队由洛阳出发,途经洛水河畔时,这一行人下车喂马,作稍事休息。
车队里,一个书生走了出来,独自漫步在林间,眺望面前水波浩淼的洛河,不觉精神恍惚。
再一看,他竟看到了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,静默立于山岩之侧。
他惊悸一瞬,想起了流传于洛水的一则神话。据说,河洛有神明,名叫宓妃,时而显圣,莫非今天这是遇到了……神明?
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,一头丝绸般的长发随风飘拂,细长的凤眉下,一双眸子顾盼生辉,宛如星辰皓月,让书生的心失了分寸。
书生不知道,该用怎样美好的词汇,去形容这个夺了天地造化的女人。
在没有遇见她之前,他脑海中的女神,是极其模糊的,也许楚楚动人,也许高贵优雅,也许飞扬跋扈,也许平易近人,总之,是机械的、套路的、没有魂灵的。
直到这一刻,他才明白,有时候不经意的一个瞬间,就是一眼万年。

书生的心,宛如跌入了深深的湖水。
他解下腰间的玉佩,向女神发出邀请,借着微波,将玉佩传递了过去。
女神接过玉佩,莞尔一笑,刹那之间,众神纷至沓来,万鸟齐鸣、歌声轻灵,她轻轻迈步,好似跨越了大山大海,前来与书生相会。
女神牵起书生的手,腾空飞起,在云端遨游,俯瞰这一览无遗的大千世界。这一切,让书生目不暇接,觉得不可思议。
这是他一生中,最无忧无虑的片刻时光。
这世间还有什么是比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畅游大山大海,更让人开心的事?
只可惜,爱而不得,才是人生的常态。
他们终究是人神有别。
纵然两情相悦,也闯不过那永世也无法跨越的天然沟壑。
女神告诉书生:我要离开了,虽然今后再也无法相见,但我会永永远远记得你。
话音刚落,她消失不见,一抹倩影无影无踪,随即众神也隐去光彩,空剩书生孤零零地站在原地。
方才种种,恍如黄粱一梦。
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车队,问车夫关于洛神的事。
车夫一五一十地回答,他听罢,连忙行舟游于洛水之间,可他心心念念的洛神,始终没有再次出现。
过了好几日,他才不得不离开。
临行之前,他手执马缰、举鞭欲策,却又怅然若失,徘徊依恋,不肯离去。
他回眸一望,那眼神,却是像极了城墙下的猴子,掩埋了一抹不为人知的苦情。

书生才华横溢,他当即挥笔,写下了一篇《感甄赋》。
也叫,《洛神赋》。
翩若惊鸿,婉若游龙。
荣曜秋菊,华茂春松。
凌波微步,罗袜生尘。
年轻的书生,用尽了他一生的才情,来描绘这次相遇。
他把自己所能想到的,最美好的词汇,都毫不吝啬地用在了这位洛水女神身上,字里行间释放出的爱慕之情,炽热又透骨,毫不掩饰。
这个书生,名叫曹植。
是连诗仙李白,也甘愿向其俯首的一代才子。
而在后人惊叹于这篇旷世之作时,却有几人能知晓,曹植笔下的洛神,指的又是谁呢?
背后的故事烂俗又狗血。
他真正感怀的人,其实是他的嫂嫂
——甄宓。

甄宓出身名门,长得倾国又倾城。
三国有句俗话:江南大小乔,河北甄宓俏。
甄宓家世好,容颜又惊艳,十来岁时,嫁给了袁绍的儿子袁熙。
建安九年,官渡之战,袁绍兵败身死,曹操大获全胜,一统北方。
曹军杀进邺城,曹操之子曹丕率先闯入袁氏府邸,一眼便相中了甄宓。
而万万没想到,甄宓俘虏的不止是哥哥曹丕一个人的心。
还有弟弟曹植的。
夫何美女之烂娴妖,红颜晔而流光。
卓特出而无匹,呈才好其莫当。
性通畅以聪惠,行孊密而妍详。
这首《静思赋》,写于曹植与甄宓的初见,在他的笔下,她姿态烂漫、性情聪慧,好似浑身上下都沐浴着流光,让十几岁的他,心折不已。
只奈何,这个他一见钟情的心上人,还是被曹操当成战利品,赏赐给了哥哥曹丕。
荫高岑以翳日,临绿水之清流。
秋风起于中林,离鸟鸣而相求。
愁惨惨以增伤悲,予安能乎淹留。
不论他再如何相求,也无济于事,只能将一番愁苦吞咽下去。
毕竟,这个「俘虏」,是哥哥最先发现的。

在乱世里。
爱情,最是廉价且无用。
即使是女神,也没有选择的权力。
心爱的人嫁给了别人,还是自己的哥哥,这对于曹植而言,无异是一场刻苦铭心的煎熬。
「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,或者永远也不要认识你。」
在无数个夜晚,曹植都在想,「若是当初第一个闯入袁家见到你的不是曹丕,而是我,那结局会不会不一样?」
而没过多久,他便得知,甄宓为哥哥生下了一儿一女。
如果说,在这之前,曹植还有那么一丝侥幸的话,那么,在甄宓有了哥哥的孩子之后,曹植的那颗悸动的心,便已然死了。
毕竟,身为曹操的爱子,他注定不能被儿女情长所羁绊。
这是政治人物的宿命。
在暗潮涌动、波诡云谲的政治漩涡里,一场相爱相杀的兄弟之争,也正悄无声息地拉开序幕。

曹操不喜欢自己的继承人曹丕。
而更中意文采盖世的曹植。
但一时之间,他还拿不定决心,于是选择暂时冷眼旁观,看这对兄弟为了继承权而明争暗斗。
对于权力,要说曹植不心动,那是不可能的。
更别说父亲属意自己,刻意拉偏架,这些年来声名一路飙升,占尽上风,眼看他即将成为这场斗争的胜出者。
直到建安二十一年,他听闻,哥哥曹丕新娶了一名女子,姓郭。
哥哥喜新厌旧,郭氏受尽宠爱,对年老色衰的甄宓非打即骂,这些消息传来,曹植心如刀绞。
凭什么?
我爱而不得,我认,可你既然得到了她,却为什么不珍惜?
悦新婚而忘妾,哀爱惠之中零。
恨无愆而见弃,悼君施之不终。
《出妇赋》里,曹植以笔如剑、恨声控诉自己的哥哥喜新厌旧,心悦郭氏,而对甄宓再三冷落。
他不甘,那明明是我放在心尖上疼的人,怎么到你那里,就什么也不是了呢?

建安二十一年,曹操征讨孙权。
随同出征的,有哥哥曹丕,和哥哥与甄宓的儿女,而甄宓本人因病留于邺城。
曹植也留在了邺城。
临走之前,曹操将他叫到身边,说:「想当年,我当顿丘令的时候,不过二十三岁,所思所行、无愧于心,你今年也二十三岁了,可要自己加油呀。」
他知晓,父亲在暗示自己,在必要之时,可效仿年轻时的他。
他问过谋士,父亲二十三岁那年,新官上任,造五色棒,凡遇到犯禁之人,不问背景,一律活活打死。
也就是说,乱世当用重典。
曹植猜出来了,父亲在暗示自己,他不在的这段时间,可能会有宵小在暗处兴风作浪,必要的时候,可以动用雷霆手段,一举铲除敌人。
这,或许是父亲,给自己的最后考验。
可他没有等到贼人的兴风作浪。
反而等到了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:甄宓。
他简直开心到发疯,他亲耳听到,甄宓说,她的心里也有他。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,充满了柔情与爱意。
南国有佳人,容华若桃李。
朝游江北岸,夕宿潇湘沚。
这些充满柔情的杂诗无批无注,可知写诗之人,已然醉倒在了温柔乡中。
而曹植的手下,不乏清醒之人,如杨修、丁仪等辈,皆一时俊杰,敏锐地发现了甄宓的不良居心。
他们告诉曹植,小心甄宓,这个女人很可能在利用你。
而沦陷在恋爱中的他,什么也听不进去。
又或者,
他知晓,甄宓只是在利用自己,但他还是选择了自欺欺人。
即使,甄宓在邺城有大图谋,蛊惑他喝得酩酊大醉,他也想都不想,甘之若饴。
看吧,
她说什么他都信的样子,真是像极了爱情。

建安二十三年,正逢曹操、刘备决战汉中之际,吉本、韦晃等人在许都掀起叛乱,让曹操的大后方失了火。
这场叛乱很快被镇压,而负责管理许都的曹植,在叛乱当日,却喝得醉醺醺,让贼人钻了空子,险些酿成大祸。
也正是这一次事件后,他的政治前途,开始走下坡路。
曹操对他,失望了。
他也敏锐地发现了,这是一个阴谋。
曹植查阅过文册,叛乱的吉本、韦晃,与甄宓竟是同乡,而这场叛乱规模之小,似乎从一开始,就没有成功的可能。
那么是不是说,这场叛乱,从一开始,就是针对于他而设的一个局?
它的目的,不在于叛乱的是否功成。
而是只要他无法通过父亲的考验,让他失宠,便足够了。
而能做到这一系列事情的,
只有那个,在当日陪着自己酩酊大醉的甄宓。

他本是可以破局的。
只要在父亲面前检举甄宓,揭发真相,就可以重新挽回父亲的信心,甚至可以对哥哥反戈一击。
可他也清楚,若是去告发,那么以父亲的性格,甄宓必死无疑。
曹植苦笑,哥哥把我算计得可真准呀。
事已至此,就算他再蠢,也能猜到自己中了曹丕的美人计。
甄宓从一开始,与自己的偷情欢愉,都不过是引自己入套的勾子而已。
毕竟,就在同年,甄宓的儿子就被封为武德侯,正式纳入继承人行列。
哪有如此巧合的事。
他自嘲:这是哥哥对甄宓亲施美人计的回报吗?
原来她从没爱过我,一切都只不过是我在自欺欺人。
罢了。
即使她利用他、伤害他,导致他与王位,乃至帝位失之交臂。
他也认了。
原来呀,爱一个人就是,你恨她恨到死,也决不会想让她死。
甚至可以替她去死。
十一
建安二十五年,曹操病逝。
曹丕继位,不久篡汉,建立魏国。
他作为失败者,被迫「七步成诗」,这才得以苟活。可之后也是数次徙封,处处受到哥哥的针对与打击。
他把日子过得小心翼翼,曾经文采斐然、不可一世的曹子建,如今却成了个在强权下唯唯诺诺的鹌鹑。
「这样也挺好,起码能活着。」——他这样安慰自己。
「只要活着,就还有见到她的可能。」
直到他听闻:甄宓死了。
甄宓是被曹丕赐死的,死时以发覆面、以糠塞口,而她刚死,尸骨未寒,曹丕就立刻力排众议,册封郭氏为皇后。
他失控了。
他喝了好多酒,还胁迫京里来的使者,痛哭流涕,要求上京抗议。
曹植其实是个理性的人,可每一次,为了甄宓,都会变得不计后果的感性。
直到次年,他才如愿以偿入朝觐见,曹丕拿出甄宓曾用过的枕头,给了他,算是对他最后的打发。
他返回封地,途经洛水之时,抱着甄宓的枕头,睹物思人,脑海里不断翻腾着关于甄宓的种种过往。
他挥笔写下了《感甄赋》。
其实,他并没有遇到什么洛神。
只有眼前渺渺洛水,叹不尽的人间离合。
洛神,不过是他给自己,编织的一个梦境而已。
在诗篇里,他以洛水之神,来形容自己心中的甄宓,无可比拟的美貌、举世无双的风采。
其形也,翩若惊鸿,婉若游龙。荣曜秋菊,华茂春松,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,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。
建安九年,袁邸初见,惊鸿一瞥,在他眼中,那个女子,就宛如一只起舞的鸿雁、游动的蛟龙,容光焕发、恰如秋菊青松,自此摘了他那颗青涩躁动的心。
愿诚素之先达,解玉佩而要之。嗟佳人之信修,羌习礼而明诗。抗琼珶以和予兮,指潜川而为期。
建安二十一年,他的钟情深埋心底,无可诉说,只好解下玉佩,真诚地传递出自己的情意,而佳人指着浅川,微笑回应,一段旷世之恋发生在一幕幕回忆里。
屏翳收风,川后静波。冯夷鸣鼓,女娲清歌。腾文鱼以警乘,鸣玉銮以偕逝。
建安二十三年,幻梦一般的爱情终结,屏翳、川后、冯夷、女娲……好似诸天神明都要来阻挠他们,每个人都要把她从自己身边带走,而他却无能为力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神祇的护持下,含泪离去。
恨人神之道殊兮,怨盛年之莫当。抗罗袂以掩涕兮,泪流襟之浪浪。
黄初三年,她去了,也许终究是人神殊途,无法长相厮守,离别的泪水,打湿了他们的衣襟,从此阴阳两隔,天人永别。
只剩最后一丝细微的柔情,来纪念着曾经那片刻的温存。
太和五年,隆冬,曹植奉诏入京,在游览洛阳盛景、殿台楼阁之后,最后一次回忆起,当年他与甄宓在一起的点点滴滴。
恍惚间,已历半生。
携玉手喜同车,比上云阁飞除。
钓台蹇产清虚,池塘灵沼可娱。
仰泛龙舟绿波,俯擢神草枝柯。
想彼宓妃洛河,退咏汉女湘娥。
迷离之际,曹植留下了这首《妾薄命》,仿佛甄宓并未死去,他也还是荣华未逝的翩翩公子。
他们牵着手,一同驾车登上云阁,欢声笑语地在池塘边钓鱼,玩得累了,就架着船去河中遨游,甄宓玩闹地去拔取枝柯,而他就支着下巴,一脸宠溺地看向她。
她害了羞,说:你这么看我干嘛。
他说:因为我觉得你,你笑起来的样子,就犹如洛水的女神一样。
此诗落成的第二年,曹植与世长辞,享年 41 岁。
在即将阖上双眼时,他好似看见一个风华绝代、姿态翩跹的女子款款走来,眸子已然失去神采的他,在那一刻,忽而露出了一抹微笑。
这一次的相遇,正如在《洛神赋》里那般,他们再没有错过、再没有遗憾、再没有阴谋诡计、再没有勾心斗角。
只有一场唯美的不期而遇。
他再也不会选择忍气吞声,而是大胆地将自己的感情,借着笔墨挥洒了出来。
写给世人,更是写给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倩影。
这既是他对甄宓的告白,
也是告别。
十二
东晋的时候,有个画家,叫顾恺之。
他看过曹植的《洛神赋》之后,心中五味杂陈,落笔画下《洛神赋图》。
顾恺之据曹植原著,将全画划分了三个部分:初遇,相爱,离别。
在这三部画里,洛神的姿态正如曹植描述那般,翩若惊鸿,婉若游龙,绰约的风采惊艳了整个天地。
而顾恺之对曹植的处理,则是隐匿在人群之中,或行路、或乘轿、或坐垫,懒懒散散的公子哥模样儿。
若全画仅仅如此,那么也不过是一个传统的「才子佳人」式画作,这我们司空见惯,很难说得上会被列入「中国十大名画」里。
那么,这副画到底好在哪里呢?
其实就两个字:眼神。
不论洛神姿态如何多变,曹植行为如何更改,唯一不变的,就是他们的眼神始终都在对方身上。
有人说,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,就算嘴巴不说,也还是会从眼神里跑出来。
在画中,他们即使没一句交谈,可从那交汇的目光中,便已然看到那就算千言万语,也说不尽的故事了。
《洛神赋图》顾恺之(宋摹本) 故宫博物院藏
这眼神,就犹如《大话西游》里,孙悟空看向紫霞,紫霞看向至尊宝,至尊宝看向白晶晶,而白晶晶看向孙悟空一样。
每一眼,都埋藏了,多少不为人知的意难平。
其实呀,爱而不得,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呢?
那大概就是——
我虽然一秒都没有拥有过你,却好像失去了你千万次。
我想,这大概就是曹植对甄宓的爱情。
又或者不是。